用手艺留住城市的记忆愚园路上鞋匠、裁缝和锁匠的故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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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爷叔15岁就离乡打拼了,先是在建筑工地上做瓦匠,后来又和比自己大了几岁的小舅舅来上海,跟着舅舅学会了修锁,开始摆摊。

  他的修锁摊头原先一直摆在马路边,从龙华路、零陵路一带转移到镇宁路,因为那一带动迁,又搬到了江苏路。他在江苏路愚园路口的地铁站做生意,边上放一个有五六层抽屉的小立柜。

  流动的人群给他带来了源源不断的客流,但也是真的苦。无论春夏秋冬,头顶上永远只有一把大伞为他遮风挡雨。几年前来到公共市集后,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头上有个棚”的感觉。

  但是,时代的变迁给他这一行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当电子锁开始在千家万户中风靡的时候,锁匠们的生意变得越来越清淡。

  “我和他们两个不一样,”他指的是自己边上的小赵裁缝铺和小吴修鞋铺,“衣服和鞋子总要改总要修的,但是一条钥匙打完可以用上几十年。”

  他年轻的时候做瓦匠,那是一份体力活,但收入很可观。上世纪90年代初,一天可以做出50元。那是他升到领班以后的日薪,普通的工人一天30元。

  但是干了几年他就不干了。“做领班的人又要管下面,又要对付上面的经理。要把两头的关系搞平衡了,少不了受夹层气。我觉得烦得很,自己不适合。一天到晚就是下面人跟你吵:我做了那么多,还嫌我活干得不好;上面的领导又要给你搞,你们做得再多,领导说少就是少,因为他们要压价。”

  他想,继续给别人打工的话处境估计也都大差不差,没什么意思。他就开始跟着自己的小舅舅学修锁,很快就学出了师。虽然做锁匠永远发不了财,但也足以养活自己和家人,关键是自己给自己打工,身心都自由了。

  顾爷叔和太太在上海打拼了半辈子,现在依旧租房住。他说,他们一起开铺子的三个人,他和赵师傅、吴师傅都是租房住。倒是自己认识的摆摊头卖菜的小贩,反而买得起房。

  “因为人家是做生意,我们是做手艺。做生意的可以跑量,但做手艺的全靠自己一双手做出来,数量就有限。”

  而且,还关系到一个消耗量的问题。“菜今天吃了明天还要吃,但是你今天给他钥匙配好了,就不可能三天两天来配,锁也不会一直坏。我们做的这个东西,需求量没有那么大,但人家需要的时候又急得很。”

  他回忆,当时一天平均上门开锁10次左右,根据锁的种类最低收费10元,最高收费30元。生意多的时候,一天赚300元不是问题。那是2000年以前,他觉得那时候的钱相比现在更经用。

  起初,他配钥匙的定价是1.2元、1.5元一把。如果接到公司的单子,一天配上几百把钥匙便不在话下。“你要一扇门一扇门地配,一个柜子一个柜子地配,而且这么多员工,每人都要有一把钥匙。”

  现在,配一把钥匙的费用涨到5元,但他印象里已经很久没有一天配过三位数的钥匙了。

  因为越来越多的单位和个人都已经用上了电子锁或者指纹锁,“没有人再找我们配锁配钥匙了,而且电子锁也不用我们去上门安装。一般你在网上买了以后,商家就会上门安装。”他叹了一口气,“生意没有以前好做了啊!”

  唯有一点对他生意是有利的,就是骑电瓶车的人依然多,因此配车钥匙的需求也高。配一把电瓶车的钥匙费用在5到8元,但也面临同样的问题:钥匙不会总丢总坏。

  正说着话的时候,进来一个客人。让他给自己的表换块电池,同时又配了把钥匙。顾师傅两样一共收了30元,客人扫了微信离开。

  “有一次我给一个人搞块表,要先拆开了然后给他弄。我说15块钱,他马上跟我抢表,说我打劫。我说15块钱叫打劫?我们做手艺活,本来就是小生意。又不是收你150块,1500块。”看他既然不肯修,顾爷叔就打算重新装好让他拿走。“没想到他过来推我一把,不让我装,所以他其实只是想有人给他把表拆开来。就有这种事,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对吧?”

  还有的客人质问他,“你不是便民服务吗?便民服务就不该收钱!”顾师傅都快被气笑了,“但有的客人就会多给你5块、10块,他们说,‘你是便民服务,等于为大家做好事。但你也是自己做出来的,配把钥匙才多少钱?配多少把才能赚个百八十块。’”他感叹,“人和人的素质真是不一样的。”

  顾师傅今年58岁了,也差不多是退休的年纪了。他觉得自己顶多做到65岁,就该结束自己的铺子了。不然拎着一个大包跑五六层的居民楼,一天跑上几趟就吃不消了。

  “我们差不多就是最后一代了,外面做锁匠的你去看看,二三十岁的很少了。学我们这种手艺的年轻人已经没有了,想带徒弟都没人学。”顾师傅说,“他们在公司里上班一天能赚多少钱?而且一星期还有两天休息,我们做手艺活的人没有休息天的。有时候自己也觉得无聊,一天到晚坐在店里,又不能出去跑。人家需要的时候打电话给你你不在,就要问你为什么不上班?就是这样,要么不找你,找的时候就是急得不得了。”

  但顾师傅不是两手一摊一味抱怨的人,他想了一些办法积极寻求新的突破。比如,他和百来个修锁匠们建起了微信群,这些锁匠覆盖了江浙沪多个城市。通过微信群,既可以满足各个区域的修锁需求——比如情况紧急的时候,就可以通过微信群通知在附近的修锁匠上门服务,解决应急问题。也可以适当增加锁匠们的生意,增加收入。

  此外,他也开拓了新的服务种类,比如换电池。小到手表的电池,大到汽车电池,他都可以帮忙更换。

  “所以年轻人不干这行也有他们的道理,我们做的这个事情,看不到未来的。需求越大市场越大,但对我们的需求是越来越小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并没有什么怨气,他觉得这就是自然规律。社会总是越来越向前进步的,电子化、智能化总有一天要取代自己的小手艺。也就是说,当有一天真的没有人再需要自己的时候,意味着大家的生活都已达到了一个更高的水准。

  带他出道的小舅舅,三年多前已经果断转行,改作小馄饨生意了。他的馄饨铺开在大木桥路,附近居民区多,因此生意很兴隆。

  “你没事可以招呼人家,‘来吃碗馄饨!’但你总不能没事跟人家说,‘来配条钥匙’吧?人家说你有毛病。”

  但小舅舅的生意能做起来,也是因为小舅妈早先和别人合作过早点铺。“其实哪一行都不好做,都辛苦。”他说,“你要没点内行的经验,做什么都不行。”

  原先这三个手艺人里,只有赵师傅的裁缝铺是有店面的。就在同一条弄堂里,月租1500元。另外两个,一个是在梧桐树下摆摊,一个是在地铁口摆摊。

  弄堂改造后,运营方决定留住这些手艺人,并把他们归拢到一处,于是三个人的铺子便入驻了“愚园公共市集”。这等于为如今已被网红小店占领的弄堂和街道保留了一些原先的市井烟火气,留住一些往昔生活的记忆。

  他们也很欢迎这种改变,因为如今自己有了明亮整洁的工作环境,且每月只需缴付不到700元的物业费。

  我们在实地采访中发现,把这些铺子归拢到一处的做法还有一大意义,就是让鞋匠铺、裁缝铺和锁匠铺发挥一定的集群效应。相比分散各处,像这样聚集在一起对彼此的业务都会形成一些有益的影响。比如一个原本为了改衣服而来的客人,看到边上的鞋匠铺,可能就会突然想起自己有双鞋子似乎应该换个底,于是第二天就去光顾了鞋匠铺……因为说到底,这些手艺人所提供的都是和我们日常生活紧密相关的服务。